第二日午时，八驾以上等红绸包裹的黑楠木马车由锦泉街出发，迎着晨曦驶入了宫门。
南梁世子亲赠贡礼，皇帝设宴接见，又是钟南友交的一大美谈。
席上美酒佳肴，几个史官却头也不抬地飞杆舞笔，详细记录众人吃了什么、喝了什么、说了什么话，章亭昀被几个老头盯得头皮发麻，干脆尿遁退出席间，在宫中乱转。
他本意是要“误打误撞”去后宫见识一下钟州的绝顶美人，不料刚绕过御花园就看到个衣着尊贵的少年。他正牵着另一个身量较小的孩子在喂马。
章亭昀止住了脚步。听那少年说：“飞叶很听话的，你放心。”
那孩子犹豫了一会，怯怯地把一捧干草举到红马嘴边。那红马果然性情温和，慢慢凑过去在他手心啮食着，浓长眼睫半掩，模样很是顺从。
草吃完了，红马便舔了舔孩子柔嫩的手心以示感谢。那孩子痒得浑身乱颤，喉咙里溢出几丝轻微的笑。
两人又闹过一阵，他捡起一小截树枝子在地上写了几个字，让那少年看。
少年看过后豪迈地点了点头：“那你快回吧，否则奕涵兄下回又不给我习文抄了。”
章亭昀微微一愣，这才意识到那孩子竟是哑巴。当下默不作声地转了方向，悄悄尾随在他身后。
胡翟蹦蹦跳跳地往东风府去，丝毫没发现有人跟踪，更没留意衣服口袋里甩掉了东西。直到他忽觉不对，伸手一模脖子，这才猛地刹住脚，又急慌慌地去掏口袋，却摸了个两手空空。
方才明明把珠子放在口袋里了！
他那张小脸惊得雪白一片，头发都好似根根炸起，顿时转身朝来路跑去。
章亭昀正躲在树后，将那颗盈润剔透的黑曜石珠子高高抛起又抓住，朝着光细细瞧了一阵，眉目间流露出几丝诧异，抬步向前走去。
那孩子跪在地上细细地寻了好一阵，身上蹭了许多污泥，急得眼睛里全是泪花儿在打转。
等走近了，才听见他几不可闻地着急道：“珠子……我的珠子呢……”
“你好大胆子！”
猛然受惊，胡翟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，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章亭昀，像被猎人发现了行踪的小鹿。
章亭昀慢慢将那根穿了黑曜石的绳子展落在他面前：“偷东西便罢了，还假装哑巴。若是被你主子知道，定打你个半死！”
他狐假虎威，模样凶狠。胡翟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枚珠子，想要伺机将它抢回来。
“咦，竟然不害怕？”章亭昀挑了挑眉，颇感兴趣道，“你是哪个宫的下人？”
胡翟压根没留心听他说话，饿犬般猛地向前一扑，差点将绳子抢到手。
“喂喂喂！你这小鬼头倒是有趣，究竟是仗着宫里哪位主子，这么不知天高地厚？”
章亭昀敏锐地发现，这孩子自看到那枚珠子后眼神就完全变了，执拗得仿若小牛。
他咧嘴一笑，本还想逗他一逗，忽听见带来的随从在喊他，便不耐烦地扭头应了一声。
就这么片刻功夫，胡翟竟一蹦三尺高，狠狠咬在他腕上，趁他吃痛，夺了那枚珠子撒腿便跑。
章亭昀嘶了一声，看看手腕上渗血的咬痕，登时失笑，“好个利齿小犬，你给我等着！”
随从终于喘着粗气跑过来，一脸郁闷：“太子，都在找你呢！你这是又勾搭上哪位姑娘了？现在可是在钟州皇宫里——”
“麻溜滚蛋！”章亭昀横了他一眼，“本宫这是日行一善，捉了个小贼。”
随从一愣：“那您怎么让他给跑了？”
章亭昀已自顾走到了五步开外，闻言展开折扇冲他呵呵一笑：“你见过哪家贼穿得那么奢侈？”
毛料上乘，尽数以貂尾相续的雪白小裘——哪怕是在物产丰饶的南梁，也须近千两银子才能购得。
这小哑巴恐怕是相当得宠呢。
再次回到宴席之中，章亭昀心情莫名好了许多。几个史官老头儿眼巴巴盯着他看的时候他也没来火，手一挥，朗声笑道：
“出恭去了！记上吧，记上吧。”
众人面色惊异，又纷纷称赞章太子为人拓落、不拘小节，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。
千穿万穿，马屁不穿。不多时，席间又复一片其乐融融，饮酒同欢至二更，自不必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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